帅照镇楼!
9.20北京分享会·文字全记录
邓国峰:各位北京的朋友们,下午好。我是来自广州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邓国峰。2018年1月,我在香港看了《聊斋》的首演之后,第一时间在朋友圈跟我的好友们说,我希望每一位朋友都能用你们的时间和精力好好等待这一部舞台剧的来临。某种程度来说,我觉得这部作品是林奕华导演用他一种很特别的爱,希望回赠给所有喜欢剧场的朋友。而这一次的探讨又将会用怎样的一种体验开始呢?欢迎我们第一位嘉宾,林奕华导演。
林奕华:大家好!
邓国峰:10月即将开始《聊斋》的全国巡演,此刻的心情是什么样子?
林奕华:其实还蛮……我现在有点不太知道自己在哪里。
邓国峰:北京,你在北京。
林奕华:三天前我们刚在香港演完《梁祝的继承者们》,但因为遇上台风,本来要演五场,最后只演了三场,所以你就觉得那个东西还没有结束,另外一个东西马上又要开始。所以昨天我到了北京都一直在担心我一开口讲的都是《梁祝》,有点这样的重叠。但是无论如何,这也是《聊斋》这个戏的主题之一,就是在这个“时间感”上面,我们到底怎么定位和控制,或者说去感受。所以你问我对巡演将要开始的心情,我只能说现在是很好奇,也真的很期待这个戏又一次,好像复活一样,它会长什么样子。
邓国峰:我觉得倒不是复活,因为对于很多朋友来说,他们是第一次看到这部剧,反倒是他们在见证这一部剧的诞生。
那接下来这一位嘉宾,我觉得他在舞台和声音的创造上,包括他个人的修为上,绝对是很多男男女女心目中的偶像,或者说是一个奔头。让我们欢迎王耀庆。
王耀庆:大家好,我是王耀庆。我不小心在后面偷听到你们前面的访问,就是关于《梁祝的继承者们》明年将在大陆二轮巡演了,这个戏我没有演。但是呢,它真的非常好看!但是在《梁祝》之前呢,请大家先看《聊斋》。马上10月到12月,我们会在全国11个城市,希望能够带给大家一些感动。
邓国峰:你很早之前就有跟张艾嘉的合作,那这一次的《聊斋》给你最大的感触是怎么样的?会觉得彼此都已经更加能够拿捏住林奕华的剧作了吗?
王耀庆:我觉得这算不算我们第一次,可能是我第一次做这么近距离的分享会。
邓国峰:对,第一次。
王耀庆:相比起我们第一次,2008年做《生活与生存》,在大陆巡演到2010年,那是我跟张姐第一次合作,《聊斋》是第二次。但我必须要说实话,她一点都没变,她还是那么优雅,那么温暖。
林奕华:差不多十年了。
王耀庆:是吗?
林奕华:2008年到2018年.
王耀庆:哎!
林奕华:所以张姐在谢幕的时候一再跟观众说,她很珍惜每一秒在这个舞台上、在戏里面的感受。
王耀庆:她上次说,每多一场演出这些年轻演员就多一场经历,但是每多一场演出她就少了一次上台的机会。真的是很美丽的一句话。
邓国峰:我想很直截了当地问一下耀庆,在首演和二度公演之后,在谢幕的时候你哭了,你为什么会哭呢?
王耀庆:什么时候?
邓国峰:你忘了?
林奕华:还是有啊,从台北到香港你还是有的,有时候你还蛮激动的。激动到你现在都忘了(笑)。
王耀庆:什么时候?是说到什么事情呢?
林奕华:没有说到什么,通常就是麦克风到了你手上的时候,你一要开腔的时候。
王耀庆:为什么要“开枪”啊??我大概知道那个意思了,一定是他们问了某些问题,因应情境的需要。
邓国峰:所以这个戏一直延续到之后?
王耀庆:其实很多戏它的力量会一直延伸到戏结束很久很久之后。我最记得的是,其实《在西厢》有这样子,就是说完最后一句话,两个人关上门,离开,看最后一眼,那个感动会一直延续到很久很久。我如果现在说这个算不算剧透?
邓国峰:有观众愿意听剧透吗,给点掌声吧。
王耀庆:《聊斋》这个戏的最后一幕,当我转身看着张姐慢慢慢慢往前走的时候,那一刻也会一直让我觉得很激动,一直激动到场灯灭了,工作人员过来拉我出去,然后一直到谢幕。
邓国峰:所以在王耀庆分享了他关于这部戏谢幕时候的激动,也请我们的导演好好说一下这部戏是怎么走进他的剧作创作生涯。
林奕华:就是为什么要做《聊斋》对吗?
王耀庆:因为又没钱了。
林奕华:那就代表有赚到钱!但其实还是没有赚到钱,只是你和张姐来帮忙的话,可以帮我们还一点债而已(笑)。
每一部戏我们要找到一个跟观众联系的点,《聊斋》要跟现在的观众,不管他是十几岁还是五十几岁,不同的人生阶段的观众如果都能坐在剧院里,看我们大家都蛮耳熟能详的名著,可以有哪些地方能连得上。我自己觉得可能最直接的一个东西就是情感。
我常常都在想一个事情,就是为什么我们还要做戏剧?一定是因为这个现实当中有些东西不被重视了,或许越来越欠缺了,我们才要在戏剧的世界,不管是我创作的立场还是观众来看戏的立场,都有所补偿,或许是有所回馈。
所以我觉得好像我们现在越来越欠缺的是“情”,那它为什么会越来越欠缺呢?我打个比方,我从我住的那个饭店走到今天工作的剧院,以前一定是会经过几个报亭的。其中有个报亭我一定会留下来的原因是老板养了一只金毛,它非常的热情,永远都挂着个大微笑,你怎么跟它玩,它好像都能跟你聊天一样。因为它是金毛,所以我的朋友就叫它潘金毛,不是潘金莲哦。因为它太热情了。
可是我今天一走过,突然回头说那个报亭不就在这个地方吗,但现在不在了,我很想念的潘金毛也不在了。但这不是唯一消失的报亭吧。报亭在北京其实以前是个特点,可是现在大家有了手机就不需要报纸,也不需要杂志了。但是对我来讲那不仅是报纸或杂志,而是那个报亭的老板、他的金毛……所有东西加起来的情感。然后我就跟身边的同事说,还是有一种失落之感,这个不见了的“情”。
所以《聊斋》里面讲了很多的情,我觉得可能也是我们现代人越来越欠缺的。导演做一个戏当然是会提出问题,对我来讲就是为什么我们会一直觉得好像在失去,多过我们觉得我们可以珍惜有的东西,而让它更有所发展。是因为我们觉得我们要的东西好像都在一个手机里面了。手机的容量越大,那些APP越多,就好像我们现实当中需要的东西越少。
这跟《聊斋》有什么关系呢?“聊天”也是一种在失去的艺术。因为聊天本身就是一个没有目的的,你可以说是把一个原先有的时间感做出各种各样的变化,让它可以更绵长的一种体会。可是现在,当大家都非常着急地需要结果,非常有目的性的过活的时候,大家就会觉得这些是浪费。
所以第一个我想讲的事情是,你还是有对某些失去的东西的感到可惜,但是又觉得其实大家都有点被动,就好像这个东西就是这样发生的,但是如果你问我有没有导致这些事情发生的话,我想大部分人会说“我并不想报亭消失,不过它被淘汰了,这就是现实。”但这是真的吗?我们其实对于很多东西的消失,哪怕是我们觉得可惜的,我们还可以做些什么呢?因为我对这个东西很有感觉,所以就开始了《聊斋》。
邓国峰:蒲松龄的原著小说《聊斋志异》是什么时候跟你结下缘分,让你觉得有可能的话,要把它放到剧场里?
林奕华:我一直有一本很想把它搬上舞台的小说,到现在都没做到,叫《洛丽塔》,已经想好久好久了。(转头对耀庆)一定要找你演。
王耀庆:我要演我要演!
林奕华:一定会找你!
邓国峰:不是想做《金瓶梅》吗?
王耀庆:我要演我要演!
林奕华:对对对,我就说我们要做一个《金瓶梅》全部都讲吃的(笑)。其实没有一个特定的时间说哪一本书就是我觉得现在我最想做的,我最好现在有十个分身,我就可以同时做十部。
《聊斋》其实也就是有一天我觉得“就是它吧”,然后就做了。但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我觉得它是“对的时间”其实是一种直觉来的。我觉得现在真的有一个问题很严重了,跟《聊斋》直接有关的就是现在人不睡觉,晚上都不睡觉。所以我希望在这个时候提出一个看法,就是大家其实不睡觉的时候在干吗?所以就想到做《聊斋》。
邓国峰:耀庆,问你一个问题,当林奕华真的跟你发出了这样演出邀请的时候,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刚刚那一番话,就是关于《聊斋》这一部舞台剧的。
王耀庆:没有,我也是第一次听到。
邓国峰:那他第一次跟你邀约的时候说了什么呢?
王耀庆:这件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林奕华:从来没有。
王耀庆:对,我们之间的对话不太像这样,他不会说这次我想请你来演这个,不太这样。我们从《在西厢》演完之后,其实我已经从2006年一直到2011年,五年我们合作了六部舞台剧,2008年第一次开始全国巡演。所以到2011年的时候,讲实话我已经没什么存款了(笑)。
邓国峰:然后你就去赚钱了。
王耀庆:对,我就去赚钱了。所以这次是我问他我可不可以再回到舞台上的。是我去问他的。
邓国峰:你主动跟他说?
王耀庆:不是他来问我,是我去问他。事实上在上一部,就是《红楼梦》的时候我也问过他一样的问题:你觉得这个时候是一个合适的时候吗?我们讨论了一个下午,觉得可能这一次还差一点点,所以就又搁置了两年。
邓国峰:做林奕华戏剧的御用男主角有没有压力?
王耀庆:首先我对“御用”有点点不太习惯,因为当你用“御用”这个词的时候,意思就是他是皇上嘛,对吧。
林奕华:我是臣妾还差不多!
王耀庆:(笑)我算是合作比较多的演员,但是并不是最多次的。因为我们有那么多年轻的演员们,他们才是这个建筑物的基石,是他们堆砌起来这个地基,让我们在舞台上面能够被别人看得见,所以他们才是跟他合作最多次的。
邓国峰:为什么继续想在这个舞台上面发挥自己的光和热呢?
王耀庆:因为剧场可以这么直接地跟每一个面孔去交流情感,我觉得这是一个你用其它的方式,比如我拍电视剧、电影,都没有办法做到的。当你在这样一个场域,所有人跟着你一起哭泣,一起大笑,我们一起在里面经历了两三个小时的这种交换,可能就是一种情感交流交换,这种经验是无可比拟的。
邓国峰:很多朋友看完《聊斋》在香港1月份和6月份的版本之后说有很大区别,你个人认为呢?
王耀庆:林奕华的戏有一个特点,它不会是排完了之后就定调,它一直有它延续的生命力。基本上……我要怎么说呢……也不是没有安全感……
林奕华:这个是有的!
王耀庆:应该说是负责任。有的戏排完之后基本上就可以去巡演了,不只一个团,可能好几个团可以同时在各地演出。但林奕华的戏不行,他一定要在现场看,每一场他都要看。看完了之后就会提出我们还可以怎样怎样,这个地方慢了一点怎样怎样。所以他会一直一直随着时间的延续去做调整。而且我们在1月首演完了之后,中间隔了四个月,6月再重演的时候……
林奕华:中间还有个新加坡。
王耀庆:我当然不可能从1月到6月,不演的时候每天也在家里练习,但是你会带着某一些意识或潜意识,你又多了四个月的生活经历,再重新回到这个舞台上的时候,你会觉得这个地方我可以再做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你的对手也会因为你的改变而改变。所以它是一个有机的,会一直不太一样的。所以!我建议!大家如果有兴趣,有好奇,有能力的话,我们年底的这11个城市的23场演出,每一场都去看一看(笑)。
林奕华:应该就能体会导演跟演员的心情了(笑)。
王耀庆:因为它都会不一样嘛,所以大家不要觉得说同一部戏为什么要看23遍,我们从来不这么想。而且我保证一定会不一样的。
邓国峰:导演在这一次整个剧本尘埃落定,准备进行排练的时候,其实编剧给你最大的建议是什么?在她完成了这个剧本的时候。
林奕华:其实跟演员差不多,编剧交了剧本,我就从此不会再见到她了(笑)。
其实我们两个并没有坐在那边商议,而是等到读本的第一天,编剧黄咏诗飞到了台北的排练厅,她听了演员念完一次之后跟我说:“导演明天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我想跟演员打开心扉地说一些话。”第二天她就开始告诉大家她是怎么构思这个剧本,她在她的人生里面为什么会遇到了《聊斋》这个编剧的工作。
因为黄咏诗其实不是念编剧出身的,她是念表演出身的,她是演员。所以那天下午,她其实是演了一次她过去的人生的浓缩版给我们看。所以所有的演员就说“哦~原来是这样子的”,里面很多人物感受是如何通过她的人生体会而提炼出来的。
我和黄咏诗在《聊斋》之前还合作过《贾宝玉》《恨嫁家族》和《三国》。其实当年做《三国》的时候,它对很多人来讲只是个手游,所以我们要怎么才能够呈现这本著作,而且只有三个小时,舞台上又没有千军万马。我就跟黄咏诗说,其实成语就是一个最好的切入点,我们就把《三国》故事里面的“三顾茅庐”这些成语拿出来看一下,刚好也符合我们十几个演员每人分到一块,所以我们就用那个方式以古讽今地演了《三国》。
可是《聊斋》不行啊,你不能说这段叫封三娘,那段叫聂小倩,不能这样子。所以我就想到一个东西,刚好在我们编剧那段时间,大家都再看《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我说大家为什么那么爱看这个,就是因为大家很容易把自己的遗憾投射在这个故事里面。然后现在,我们一谈到“爱情”,就谁爱现任啊,大家都爱前任嘛。所以这个遗憾跟这个前任本身就有一个时间的因素在里面,所以我就说我们不做三生三世,但是我们要做一个一辈子就是三生三世:一个人如何可以在一辈子里面好像度过了三段人生。我就只是给了黄咏诗一个时间线轴,所以《聊斋》整个戏的关键词是“时间轴”。现在我们全部人最关心的不是生命,而是时间轴。
我给她的时间轴是:有两个人彼此喜欢,走在一起,但很快就分开了。然后那个男的就结婚了,那个女的再回来,他们又重新经历了一次在一起。那个女的以前明明是他的太太,但是后来变成情人了。那个原来是情人的人又变成现在是他的太太,所以再往下走的话,这两个人还能在一起吗?这就是我说的一辈子做了三辈子的人,因为你换过三个位置去体会三种不同的角色,跟三种不同的情感经历。
我觉得这个东西其实在《聊斋》里面是非常容易找到材料填进去的。因为对我来讲,《聊斋》有两件事情:一个就是控诉社会,另外就是婚姻宝鉴。里面讲的最多的其实是夫妻相处之道,夫妻如何可以用谈恋爱的方式延续他们的情感,或许夫妻如何可以,他在那个时代更大胆了,允许有第三个人进来让两个人很容易闷局的局面变成一个有趣的三人的关系。这都是非常有趣的,如何从一到三,又从三到一,中间这个二怎么发生。
我只是给了编剧这个时间轴,而编剧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她把也许对很多人来讲就是普普通通的爱情故事,处理了时间的因素,把时间轴变成一个主题,就是现代人跟以前人的最不同的点。这五年来,真的要大家说生活有什么最大的改变,你有微信你有朋友圈的话就知道什么是时间轴了。编剧就是把这个东西变成大家看进去能找到时间对我们的影响,时间对我们的改变,以至希望大家看了这个戏之后会对你如何用时间多一点点的想法的这样一部戏。
邓国峰:近几年林奕华很多的戏都是取自于古典小说的文本或者概念,进而创造出现代戏剧的表现形式。耀庆你有没有私下跟林奕华聊天的时候问过他为什么乐此不疲?有没有这样一个好奇在里面?
王耀庆:没有,从《水浒传》开始就是这样。
林奕华:前面还有一个《包法利夫人们》。
王耀庆:《包法利夫人们》也算是古典文学?
林奕华:它是现代文学,但是不属于今天,它是十九世纪,不是二十世纪。
王耀庆:我第一次跟他合作就是从四大名著开始,我演了的《水浒传》和《西游记》。我非常喜欢这种处理方式,因为他解释了我们为什么还要去看古典文学,这些书到底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们今天只是很单纯地演一个三打白骨精,或者很单纯地演一个三顾茅庐的话,这只是一种再现而已,没有很大的意思。跟现在人到底有什么关系,而导演一直关心的就是现代人的生活。他从一年前的三生三世,到现在他口中念念不忘的其实是《延禧攻略》和《如懿传》,他其实是很当下的。
邓国峰:所以你在进入这个排演过程当中,并没有像导演或者编剧那样把《聊斋》496个故事全部读完。
王耀庆:所以今天当着大家的面第一次做这样的分享会,我一定跟大家坦诚,就是从《水浒传》开始,我就没有看完过任何一本我要演的。我演《西游记》的时候也没有把《西游记》看完过。你知道我是一个导演制的演员,“导演制”就是说我是一个相信导演的演员,所以也是因为导演说“你不用看”。
林奕华:导演压力好大哦……
王耀庆:所以当他召集演员说我们这次要做《聊斋》,里面有496个故事,大致上的情节都是怎么怎么样,它的背景主要介绍当时怎么怎么样,因为导演跟他的文学顾问,包括编剧,他们花了大概两个多月的时间把496个故事都看完了,然后可以做出这样一个浓缩。
他会说但是里面有一些是非常经典的,比方说大家都知道聂小倩这个故事,因为前面有很著名的影视作品,这其实也是怎么怎么样。所以他就用两个小时的时间等于反刍了,他已经吃下去消化完了,然后就“呕”这样,我们就“啊……OK。”所以导演很辛苦,他跟他的团队事先做完所有的功课。
林奕华:我大概补充一下,其实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也不会只是跟演员说你看看这个小说吧。我觉得这其实还是有差别。
我做《包法利夫人们》的时候,因为我有一整个月,而且也是比较开放式的工作方法,当时连剧本都还没有,所以我们用了一周跟演员一起把那本书读完了。所以我们当时创作的过程是租了一个小学的教室,在里面放了一张长桌,我就只拿着一本《包法利夫人们》,然后我跟演员说,我们12个演员,加上我13个人,还有旁边的工作人员。我说传到哪里,你愿意念的话你就念,念到你想停下来就停下,我们大家接力去念。
那是2006年的夏天,非常热。所以我刚开始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我觉得一定会有人在中途睡着的。但是那个礼拜是这个戏情感的地基。因为在念的过程中,大家是会叹息的,大家是会把书放下来,真的是无语的。或许看到一些什么精彩的地方,大家在那边跳脚。所以那个集体来完成读完一本书的经验,对我来讲才是导演跟演员,甚至是创作的主创,应该有的空间。
可是因为《聊斋志异》是三本砖头,所以这个东西绝对不可能是一个月能够完成,我们没有这个资源可以让演员都进来很安心地先读完了小说、讨论,然后我们才来做剧本,除非我们是个剧团。如果我们是个剧团每个人都拿薪水的话,我们就可以这样做。
就比如我们在时间规划上说明年我们要做《聊斋》,今年我们就开始先读这个书,然后晚上我去排别的戏,但是每天晚上进来念两个小时的《聊斋》,用三个月把它念完,然后我们才来讨论。演员把自己在这方面的心得拿出来,编剧坐在那边听,然后他再用两个月的时间把剧本写出来,这对我来讲才是最理想的创作环境。现在老实说,我们在这样的环境底下是很难做到这一点。
邓国峰:所以当《聊斋》这部剧成型了之后,我记得一个朋友说过,这部剧是导演特别送给那些不会聊天的朋友。你的“聊天”的概念是指人与人之间面对面的聊天,还是通过手机微信的那种聊天。
林奕华:我在意的其实不是“聊”,而是那个“天”。因为你必须要有“天”才能聊,如果你没有“天”的话聊什么都没有用。所以什么叫做“天”?对我来讲,“天”其实就是空间。如果一个人其实没有能力去开拓自己的空间,那他怎么去开拓别人的空间,怎么去开拓自己跟别人的空间呢?但这个东西现在是不教的,在家里是不教的,我们大部分看的电视剧和电影是不教的,综艺节目更不教,它是相反的,因为它没有空间,它让你每一分钟都觉得自己很忙,每一分钟都要让你觉得所有的空间都被笑声填满了。所以“空间”这个东西这么稀罕,你到哪里去学呢?
什么叫做“空间”?这个东西讲出来,它跟肚子饿是很接近的。如果我们肚子饿的话我们知道要吃东西,因为你知道里面有空间了,你要把它填满。可是为什么我们脑袋里饿的时候,我们不会知道,或许我们心里面饿的时候,我们不知道。但是它的确就是饿啊。所以肚子饿,很实在的问题我们就用食物解决,你就要想怎么赚钱然后来买食物。可是你心里的饿、你脑袋里面的饿,其实它不是有钱就可以买得到的。因为它的饱的感觉、满的感觉,其实并没有那么的生物作用。所以我觉得就是你想聊天就是你这些地方都饿了,你希望有东西来喂你。这个“喂”的来源是什么?就是那些懂你的人,或许是你懂的人。
情感上面这种满足感,就是我刚刚说的这个空间,还是需要从自己去了解自己,以至在你去了解别人的时候有这样一种关怀,出现那个空间,就是我说的“天”。
所以我现在觉得很好玩的一个事情是,就我到一些大学去讲课,然后问同学们你们能聊天吗?他们说能。然后我又问“那有什么是你们不能聊的”,马上大家原先有的微笑就不见了。所以你说什么能聊的,好像不如说有什么不能聊来的具体。所以马上那个回答“能聊”的同学就说“太个人的就不要聊了”,我说他什么才叫“太个人”的呢?我就问他三围能聊吗,他马上就说不能聊。这是很个人的吗,我们大家都看得见啊。你不聊,我还是可以做某一些对你的判断啊。所以他是不想通过“聊”这件事来面对某些事情。所以原来“不想聊天”是因为我有一些地带是不希望你会踏脚进去的。我觉得原来你不是想跟我“聊天”,而是在判断我,你是在评断我。
聊天是一种交流,但有一个东西可能让我们变得越来越不打开自己,就是害怕。这就跟《聊斋》有关系了,因为《聊斋》讲的都是鬼啊,狐啊,都是未知,所以我们害怕的是什么?原来我们害怕各种各样不在我们控制能力之内的东西。
但是很好笑,你一个人能控制多少?为什么当《延禧攻略》的皇后去问女主你是怎么得到皇帝的心,女主角就那么老生常谈地说“皇后你一往情深,可是爱字一出口你就输了。”我听了这句话之后真的又伤感又生气,马上就想到说难道你不就是输了的那个吗?就是你不要让他知道你里面还有多少东西,所以你就每天只给他一点点。但这是个方法吗?这不叫交流,不叫沟通,这叫控制。
所以你们愿意相信说,人与人最高层次的关系叫做控制吗?只有一种东西会让控制是成立的,就是你没有,你缺乏。所以你知道你是多少,你只能拿出来多少,但还要假装里面还有,所以你永远都在假装,而不是真正的自己,也永远都在害怕有人比你多,会把他抢了去,然后你就开始算计别人。但是你在算计别人之前,你先算计你自己,这不是很累吗?这个怎么可能叫爱情呢?因为爱情是给你自由的。但是如果你天天拿着一个算盘,算今天我给他多少,他给我多少……我觉得这个真的是让一个被动的人还误会自己是主动,这件事情是很可悲的。
但是我身边的朋友们都说这个道理好正啊,因为你这样就可以控制他的心了。但是你真的要控制一个人的心吗?所以在《聊斋》这本书里非常有趣的一件事情是,书里有这么多的男女关系,但是我觉得蒲松龄他不是在教我们如何去控制别人,他反而是让我们看到控制是不管用的。
可是这是几百年前的人,为什么反而比我们现代人更开放呢?其实理论上应该是因为在几百年前他没有什么选择,因为他没有钱,只有一些幻想,所以他在他幻想的世界里是非常自由的。可是今天我们以为爱情可以帮助我们得到自由的同时,我们其实首先双手就把这个自由恭送出去了。
我讲的有点激动,对不起。
邓国峰:耀庆,我想请教一个问题。我知道《聊斋》整部戏当中,上半场的男主角是一直保持着他自己相信的定格状态去面对所有的事情,下半场是处在他想往前改变,他做了改变之后,他有了一些人生收获。你觉得作为一个男人成长过程当中,你会推荐大家好好感受这个改变的动力来自于哪里?
王耀庆:首先作为一个男人,我们常常说一句话:一个男人的心里面永远住着一个小男孩。我跟导演大概有着同样的感受,就是其实那个所谓的改变有很多时候其实是因为外在的环境改变了,外在的条件改变了。当你还在想尽各种办法逃避责任去玩的时候,已经不允许了。当我还想每天打着电动的时候,已经从学校毕业了,你就不能够再继续做这样的事情了。也算是被迫要去面对很多生活上会发生的事情,然后你开始根据过去的经验、根据自己的喜好、根据大家的指导意见,然后做出各种选择,从这些选择里面不断地学习到惨痛的经验或者是美好的经验,然后再带着这些东西继续面对下一个选择,然后希望可以更好。就只是这样一个过程而已。
问题是在这里面你会接触到很多东西,通常是来自于很久远之前的。我说的这些是什么呢?就是只有禁得起时间考验才叫做经典,经典为什么能够为我们所接受?比方说我们为什么要做四大名著,为什么到现在还要做这个。为什么《聊斋》几百年前的东西到现在还在?一定是因为它经过了时间的考验。里面这些精神,他创造的这个世界在每一个时代都符合那个时代的某一种审美。所以像我现在的口头禅“出来混,都是要还的”。也是来自于好久以前的一部电影。
我觉得很多东西其实是来自于我们长久以来这些先人们的智慧,到了现在你一定要先知道自己有什么,因为人贵自知。搞清楚了之后,你才能面对外面的世界,然后知道说我要做出什么样的改变,所以那个动力应该是来自于,一半是被迫的,因为外在条件改变了。一半是来自于长久以来的积累。
邓国峰:今天早上我跟林奕华导演做了一次关于舞台剧《聊斋》的聊天,最后十分钟是关于张艾嘉的,那个结语让我拍案叫绝。为什么呢?我当时跟导演分享说我在看1月份首演版的时候,我觉得张艾嘉是一个果敢的女性,因为她愿意为自己的命运选择去改变。我当时觉得这是每一个人看完之后会很欣慰,也很想去学张艾嘉的。但是我没有想到林奕华今天最后给我的答复,原来结局是一个遗憾。
林奕华:这就有一些剧透的成分了。因为在这个戏里面张艾嘉的角色,我们在写的时候一直有一个概念,就是它是一个狐狸,但是这个狐狸到底是什么?她应该有三个特质。
像我们海报上讲的人鬼狐是三个不同的时间观:人是迷惘的,因为他是活在当下,所以他对于未来、对于过去和现在的因素很多时候并不足以给他一个很清晰的做决定的背后的原因。鬼是属于过去的,它只是要脱离轮回,所以它会不择手段,但也是因为它主要是想脱离过去,所以对于未来是没什么想法的。但是狐狸是关于未来的,为什么这样说?当然是我们改编这个故事,我们给自己的一个基础。因为狐狸按照这些神话的传说,五百年才能修成一个人形,一千年才能修成一个美女。什么叫做“修”?它就是功课,就是让你的人生更好,变得更好,这个叫“修”。所以你必须用这么多的时间,才能够成为一个比较理想中的物象,然后再用一倍的时间让这个理想可以再上一层楼。所以这是辛苦的,是要花时间跟精神的。
所以如果一个物种为了要让自己越变越好,但是因为情感的缘故,他放弃掉,这个叫做牺牲。但是在《聊斋志异》小说里面很多的狐狸有趣的地方跟现代女性是很相似的,就是她们还蛮能够当机立断。
《聊斋》里面有一个故事叫《侠女》,即便不讲狐狸,但是我觉得它有这样一种狐狸的精神在。这个故事讲得是一个穷书生家里来了一个女孩子和她妈妈,很穷。书生母子俩也很穷。他们做了邻居之后,母女俩天天来帮书生缝缝补补。有一天这个女孩子半夜来敲书生的房门,要跟他做那件事,书生就觉得飞来艳福,但这个女孩却说这是最后一次。但是又过了一段时间,那个女孩子晚上又来敲门,说今天晚上要再做一次。之后,女孩子和她妈妈就消失了。等再过一阵子,突然有一天晚上女孩子又来敲门,她手里拿着一个人头跟书生说,我之所以搬到这里来,就是因为我要报父仇,因为我的父亲其实是一个忠臣,然后被一个奸臣害了。终于今天时机对了,我就把他首级拿了来。然后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我之所以会献身给你,是因为我跟我妈隐藏在这里的时候,你们还是有照顾了我们,所以我这是报答你。第二是因为你其实的寿命不长,所以你需要有一个小孩将来帮你继续照顾你妈妈,所以我跟你发生关系。为什么会有两次?因为第一次是经期,没有办法受孕。第二次我就怀孕了。现在我仇也报了,也有了你的小孩,将来我会把他生下来还给你。说完她就走掉了。一年之后,他家门口就有一个婴儿,是个男孩,但不见妈妈的影踪。果然不出三年,这个书生就死掉了,他的小孩长大之后做了状元,照顾奶奶。
这个故事,我在读文字的时候是很喜欢的。因为你觉得这个女孩子很独立,如果我是女孩子我就要做这一种!我不会做那种“每天给你一点点”的那个。
王耀庆:不要记恨,不要记恨,冷静一点。
林奕华:因为你觉得你有这么多可以给,你不会说我给你生一个小孩,然后我就要跟你算清什么什么。当然这是个小说,是个幻想世界,可是它体现了一个事情我觉得还蛮重要的,就是每个人都可以让自己一人做事一人当,但是在能力范围以内,它也可以帮别人。狐就是给我这样一个感觉,在《聊斋志异》里面它就是这样的。
所以这个戏请张艾嘉来演,我们叫她胡小姐,她其实是有这样一种能力。她也是会犯错的,所以当她犯错,牵涉到蒲先生的时候,她到底要用怎么样的时间来理解原来当下的那个所谓的决定——有时候就是我们现代人常常嘴巴里说的改变:我往前走了,我就不用再回头看到底发生什么事——但那个没有解决的问题是会永远跟着你的。
这部戏好玩的地方就是这两个人只有一段九个月的情分,孩子也生了,可是他们又因为某些原因分开了。他们以为分开了那就各自活着吧,然后下半场张艾嘉就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男人,但是没有办法,“蒲先生”还是会一直回来,回来的时候就提醒她很多东西,不只是前任,而是提醒她,她当时有什么本来可以做,但是她没有做到的,但到最后你还是要去处理的。
所以刚刚王耀庆说的那个因果关系,有时候不见得说是你我的因果关系,而是自己跟自己的一个因果关系。所以到这个戏最后的时候,其实是个遗憾,就是这个原因。
邓国峰:耀庆,刚才我着重听到林奕华说了一个词:好玩。他觉得好好玩,那么你觉得演林奕华舞台剧当中的男主角或者参与演出,除了好玩之外还有没有其它的情绪?
林奕华:或者首先是好不好玩?
邓国峰:你觉得好不好玩?因为你的性格给我的感觉是一个挺好玩的人。
王耀庆:其实我本人比较木讷,也比较内向。
林奕华:内向倒是蛮真的,你其实是内向的,内在一点。这个我们不在今天讨论。
王耀庆:你这算剧透吧!其实真的是很好玩的一件事情,因为在这个黑色的地板(舞台)上面,它充满了无限的可能,只要你愿意付出,它会给你超出你想象的回报。
邓国峰:这种感觉会不会有另外一种情绪可以做演绎,就是我总算可以把林奕华和他的编剧写的台词,我能够把它驾驭得非常好。
王耀庆: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邓国峰:因为他的台词我觉得很难演绎。
王耀庆:我确实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他在一部戏里面想讲的事情大概有470几件,但是我能够尽可能做到的是尽量把其中一百件事情讲清楚。但我从来不会想说我终于可以完成一个什么东西,因为演员是负责去做情感的交流,我们主要是用情绪去跟观众交流。希望在整个剧情演绎当中,大家看到这个事件发生了,这个故事说成这个样子,给各位有什么样的感受。是不是在舞台上面看见了自己,或者身边人的某一些遭遇,以至于我可以怎么样去面对明天以后的生活。主要是这样一件事情。所以它除了好玩之外,应该还好有意义啊。
邓国峰:时代性?
王耀庆:是的。
林奕华:但是我觉得这个“好玩”有一部分也要看那个演员是不是有很强大的激情,因为演这些戏是很自虐的。其实演员首先本身就是很自虐。
我举个例子,就是这个戏里有一个桥段,编剧写的时候我读到剧本也在想要怎么去呈现。你知道他跟张艾嘉的角色在戏里面一开场就是认识的,可是这个“认识”是有很多层面的,是有一些真的,有一些是假的,有一些是虚的,有一些是实的。但是胡小姐和蒲先生两个真的在现实当中的接触,是在戏中间才发生的。然后他们真正有关系的戏不出十五分钟。所以他们要在十五分钟里面呈现一个“这就是我们现在真正地认识了”。然后这个“真正的认识”,“真正”两个字体现在什么?就是所有的男人跟女人会做的事情和结果,他们都经历到了,结婚、生小孩、小孩夭折,然后离婚。这样的东西全部只在十五分钟以内。
电影还好,因为电影可以用剪辑用镜头,三个镜头已经交代一个阶段。可是演员在舞台上没有分身、没有变身,就是要从一个情绪转移到另外一个情绪。刚刚大概八分钟之前还跟张艾嘉好像很亲密,再过八分钟之后他们两个人其实已经因为儿子的夭折而产生了冲突。然后还要面对儿子的死亡的问题。所以我在看的时候,我拿到剧本的时候,也跟编剧说你写这个真的是很爽啊,就两页纸,人生的什么都经历过了。可是你要我说服观众,我要在舞台上怎么做?
但是我跟大家讲,之前我们演了很多地方,观众就跟着他们笑,跟着他们哭了,就在那十五分钟之内,这个情绪的变化,就突然之间变成一个时光隧道,大家都被吸进去,情感都被释放出来。但是这要演员很虐才行。因为他是真的站在那边,那个儿子死掉的时候,耀庆真的都会在哭,张姐也是会的。所以你说这个好不好玩,就要看你觉得这个痛苦其实你是不是享受去跟人家分享。
邓国峰:我发现在《聊斋》整个故事的起承转合当中,蛮有趣的是你会让周边的角色用比较夸张的演法去辅助两位主演。这是你这一次特别为他们的到来而做的一个剧本设计吗?
林奕华:其实并没有一开始就这些设定。
王耀庆:他们本来就是比较夸张的演员(笑)。
林奕华:哪有!其实可以让耀庆来讲讲,因为我们排一出戏的时候很像画一张大画,第一笔那个颜色到底怎么下去,然后慢慢按照这个颜色再来调比例。所以第一笔这样下去了,我们就说下一笔应该哪里、第三笔应该怎样,它才慢慢成型。但是我作为一个导演,我拿到这个剧本,这个剧本好玩的地方是,它不是直线讲故事,不是说ABCD。这个剧本它是ACMDBE,到最后可能是回到A。所以对观众来讲,他也必须要在这里一边动感情一边动脑筋,去跟着我们的时间轴走。所以大家不要预期它是起承转合,它是起合转起起承转转合,它是这样子的。
王耀庆:你再说一遍,我刚刚没有记下来,起什么?
林奕华:所以大家再来一次,我们再做一次分享会,就有不同的说法。(对耀庆)你说的每一场都要来看嘛。
所以对于我来讲,画这张画的这个过程,它其实还是需要有一个尝试。我们这出戏的第一场戏排到演员都不耐烦到极点,我们差不多排了一周,就是第一场戏。(对耀庆)我可以说说这个吗?然后你来分享一下。第一场戏排到最后,演员们都已经是“又来了,又要做同样的事情了”的心情(笑)。
编剧写的第一场戏是张艾嘉跟王耀庆一开场就在一个酒店的咖啡厅,两个人开始讲话。但是这些话对观众来讲是没有一个起点的,他们就好像已经不知道讲了几十年,然后终于讲到这一块儿。所以你是突然之间插进了两个人的人生里面,去听到其中一块儿。然后突然之间他们那块儿就定格,然后就听到旁边很多人在讲各种各样的所谓的没有意义的聊天。说什么整形啊、老婆啊老公啊什么的。那一群人讲完之后,才又回到张艾嘉和王耀庆两位,然后其中一位说如果我们能够跟他们一样地聊天,我们现在是不是还会在一起。
然后你就会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子!”就是那些平常的八卦什么的,可能能维系某些人的关系,但是对于这两个人来讲,不可以。那他们到底最欠缺的是什么?扣他们在一起的那个结是什么?然后王耀庆扮演的蒲先生才说出我第一次见你应该是在什么地方,张艾嘉扮演的胡小姐就说你记错了,其实我们是什么什么。
所以,其实原来观众一开始在看的时候,他们的那个对话已经是在一个回忆里了。而且你再往下看,其实蒲先生就是胡小姐在回忆里面回忆到的蒲先生的回忆。复杂吧!所以观众就说这个戏很烧脑。可是为什么要这样讲故事,就是因为这样子才能潜得比较深。
邓国峰:不是溜冰的状态。
林奕华:对,不是溜冰,它是潜的比较深。我们排这一段排了整整一个礼拜,就只有这么一场戏。因为我不想看见酒店的咖啡厅,我不想看见有一些人在假装聊天,我不想看到有两个人坐在那边假装听着旁边那些假装聊天的人在讲一些东西,然后整个舞台上就是要告诉观众这是一个为了什么而存在的一个情境。剧本是这样写,但是我决心我要做一个不同的。因为我要观众最快进入到《聊斋》,而并不是酒店的咖啡厅就是诡异。
编剧写的时候是一个情境,可是一个导演要呈现她看到的那个情境。刚刚我说观众进来,相对来讲要更快时间去体会到《聊斋》是一个诡异的故事。但是如果只是按照编剧的台词的话,还没有让观众感受到其实它是有多重时空的,所以我必须要让这个《聊斋》,我说的诡异是什么呢?其实基本上有两点,一个就是阴阳相隔,另外一个就是阴错阳差。
所以大家进剧场就会看到,刚刚第一场里王耀庆的存在是其他人没有意识到的,他也没有意识到其他人的存在。可是如果你仔细看的话,你会看到一件事情,他手上拿什么东西都会被人家拿走。可是各位观众,看戏不见得说我们是一场一场去合算你的感觉。
我看电影也是这样,一个电影、一本小说不可能一翻开就把它当成是读一页就增加一些什么。所以你其实是需要跟它建立一个关系,就是你读完一章,你才会有一章的感受。但是还剩下的20章,你要给那20章空间,因为在这个过程里(感受)是会改变的。所以很多时候观众看戏,一看开头就说我不明白,那是正常的,那是应该的。因为如果你已经明白的话,你不用看那20章了,你就可以离场了。但是很多时候我们习惯了一个东西,就是我要马上知道这个是什么,然后我才能往前。但是如果你容许自己不管你看到多少,你就顺着它走的话,也许前面你不明白的东西,在后面你就明白。
比如我刚刚跟大家讲的第一场戏为什么要写成这个样子,我不剧透,看到结尾的时候你就知道是什么原因了。但是在一开场没有解释,是要等到看完你自己去体会,而并不是有一个说明书告诉你这个是什么。这才是我说的这个“时间”。因为谈恋爱其实也是一样的,如果你跟这个人每天合算你跟他的感觉到了一个什么阶段的话,这个东西在这个戏里面是张艾嘉在做的事情,你没有给自己空间去慢慢体会感受,然后到后来你们为什么在一起,你每天都问我为什么跟他在一起,为什么跟他在一起,你就变成一个房东太太,每天都要“收租”,你没有收到那个租的话就觉得被骗了。这倒不如真的买个房子,然后租给别人好了。谈恋爱不是买房子租给别人。
对不起,我又说多了(笑)。
邓国峰:所以我特别谢谢《聊斋》剧组,把他们本轮的全国巡演最后落户在广州。
王耀庆:也是我的荣幸,我们是时间不太够的原因吗,为什么感觉好像在做结尾了。
林奕华:刚才提醒我现在快三点半了,我们四点必须结束。
邓国峰:所以接下来还有二十多分钟的时间,我很想问一些比较属于观众心目当中想问的一些问题。我很想知道王耀庆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聊斋》主演名单当中的?
林奕华:一开始。
邓国峰:一开始?
林奕华:对。
邓国峰:不是因为《红楼》,他向你毛遂自荐,可是差了一点点。
林奕华:不不不。其实想找他回来一起玩已经有两年了,虽然两年过得很快。
邓国峰:张艾嘉呢?
林奕华:因为这个东西有趣的地方是张姐,其实我知道那段时间她是很忙的,她在拍电影,所以我不太敢去问。但是后来我还是决定要去问了。然后她还是,因为那个时候她在拍《相爱相亲》,我知道是很冒险的,因为她拒绝我是很理所当然。因为一部戏拍完了还要剪,剪完了还要宣传,还有很多。而且我也知道她那个时候也接了另外一个导演的一部戏,但是没有想到一问她,她就说好啊。
邓国峰:所以其实张艾嘉本来应该在这一次分享会上出现,但是现在她正在广州拍戏。待会儿可以在喜马拉雅FM上听到他们三个人声音的合作,就是《爱情练习生》,这是怎么样一次创作呢,尤其对王耀庆来说。
王耀庆:是一个被“忽悠”的过程。其实工作团队就跟我说有一天我们要坐下来,导演会问你几个问题,你就很轻松地回答。结果后来他们把它剪接完,然后拿去播了。
邓国峰:而且第一篇,导演已经把页面传送给我说好好听一下王耀庆,因为王耀庆要回答我十万个关于爱的为什么。
王耀庆:对对对,因为我的部分跟张姐的部分是分开来录的,所以你不得不感叹现代科技的伟大,搞的好像我们三个人坐在同一个聊天室里面聊天一样。但事实上都是分开录的。
邓国峰:我想知道在座每一位朋友有没有关注王耀庆的微信公众号呢?叫“老爷的签名式生活”。你们的感觉是怎么的?好看。
王耀庆:好的,谢谢。就是叹为观止,对吧,瞠目结舌!
邓国峰:王耀庆是从一个对于互联网蛮拒绝的,因为70后的人,我也是70后的,所以我其实对于网络还是有一种相对来说的慎重。
王耀庆:我们拒绝70后这个字眼的!
邓国峰:互联网对于你来说,你觉得是一个怎样的事物出现在你的生活当中?
王耀庆:如果讲到互联网……
邓国峰:手游?
王耀庆:对啊,就是游戏,线上游戏。
邓国峰:谁动了你这个心思,让你在微信公众号当中开了《职人访谈录》,然后不断不断去更新?
王耀庆:是这样,我2011年签了现在的经纪公司,他们从一开始就说服我开微博,我拒绝了。我觉得一个演员该做的事情就是把戏演好。所以我希望大家如果关注我的话,我把绝大部分精力跟时间都花在我的工作上面。我一年有大概300天以上在工作,所以如果我有这个荣幸让大家关注,请大家关注我的工作。我觉得工作以外的部分是属于我私人的事情,我没有必要,我也不想跟大家分享,因为每个人都有他的私领域。所以我就拒绝了开微博这件事情。但是他们就弃而不舍地说你如果没有戏上的时候,大家怎么知道你在干吗呢?所以我就说那我可以做一个自己的公众号,它有点像是一本杂志,里面可以有我的消息,或者是我想跟大家分享的事情,感觉上我比较主动,可以控制这个东西的。所以就成立了这个公众号。
至于这个公众号里的《职人访谈录》,是因为我生活周遭有很多朋友,他们对于很多的事情保持着相当好的热情,他们对于他们在做的这个工作其实是他们的兴趣。跟我很像,因为表演其实是我的兴趣,我也是开始当演员一段时间之后才发现我是真的很喜欢做这件事。也因为你喜欢做一件事情,你会一直想办法把它做得更好,然后你会保有高度的热情,去了解的更全面。我身边有很多这样的朋友,我就想把这些人怎么面对他们的工作介绍给大家。但是这是我一个人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所以就找了我的团队。他们就说钱从哪里来,我就说这个拍摄应该不会花多少钱。但花很多钱!!
邓国峰:才知道那个坑。
王耀庆:真的花很多钱,但还是很高兴。我本来一开始想的是介绍我的朋友给大家认识。但是他们就觉得说刚开始还是要找一点,因为本来是素人,因为我的朋友他们也不是名人,他们就说为了要让大家比较容易接受,我们就从大家听过的人开始。所以第一期我们请的是云门舞集的林怀民老师。第二期请的是林奕华导演。然后顺着这个思路,当然其中还是会有一些素人,或者没有那么有名的人。但是他们身上都有一种特质就是他们真的很喜欢他们在做的事情。所以就做了这个《职人访谈录》,做了这个公众号。
邓国峰:还会继续?
王耀庆:还会继续,虽然花很多钱。
邓国峰:不用担心,2019年文景出版社会把你这个《职人访谈录》变成文字,我们就可以拜读你的文字。
林导,其实这一部《聊斋》给我最直观的感觉是告诉时下每一位朋友,请放下你的手机,真正跟每一个人四目交投满对面的聊天和沟通和懂得。其实你怎么看待时下的媒体或者时下这种沟通的方式,对于你来说你是属于赞同派还是说持观望或者否定的观点?
林奕华:这是论文题目啊!其实我是用手机用的非常多的人。
邓国峰:对,你是重度的用者。
林奕华:中度而已。
邓国峰:重度!
王耀庆:重度!重度!不会好的那种!
林奕华:OK(笑) 所以不是中毒。但是我其实用这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们是个小剧团,我们很多时候是被媒体拒绝的,比如我最近的《梁祝的继承者们》是属于重演,在香港媒体就不会介绍,因为觉得已经演过了,对于读者来讲不会再有吸引力。但是好像我觉得为什么那些大明星他们也拍过电视剧了,大家一直还是对他保持关注。所以归根结底就是我们没有性的吸引力嘛。如果它是有性魅力的话,因为对我来讲,大家一直看手机很重要的需求是因为寂寞。
那天我在大学跟同学们探讨寂寞跟孤独的差别是什么,同学们很快告诉我说寂寞就是你身边少了一个人,孤独就是你知道自己只能一个人。手机就变成最方便的陪伴,我利用这个陪伴的空间希望可以进入到大家寂寞的时候,能想说去看他的戏或者去看看他写的东西,是不是能够稍微换一种方式去面对“寂寞”这回事。或许从一个角度,今天我们讲这么多,它其实还是背后有一个命题就是:每个人如果要活出他的自我的话,他其实就是要接受人是孤独的这件事情。
这个孤独跟寂寞之间的差别,如果你能够分辨出来,就好像你在饮食习惯上面,你知道哪些是有营养的,哪些其实只是为了要满足你当下一个空虚的需要。我是因为这个原因,一直在用手机。
所以相对来讲,我觉得刚开使用的时候,因为facebook一个很好玩的地方是每天把你“过去的今天”推送给你看,那是一个很好的成绩表。所以我一直在看,原来十年前的今天做什么,八年前的今天做什么。然后你就看到我发的东西其实基本上都是我觉得这个世界有趣的事情,想跟大家分享。可是现在我连这个都少发了,因为以前我把自己当成是个电视台,或者杂志。但是当你发现所有人都把自己当成电视台和杂志的时候,你就觉得你不过是大家(滑手机)滚动的其中之一,我就觉得好像没有这个真正的必要。因为你也只不过是这么多的其中之一而已。
王耀庆:那我们还要继续做《职人访谈录》吗?
林奕华:你的不一样,你的不一样,我刚要讲这个。
邓国峰:千万不要放弃,继续改变。
王耀庆:《职人访谈录》其中讲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坚持。
林奕华:对,因为我有看过他的,有时候他一发布,我会马上发一个我看完的感觉给他。因为耀庆在《职人访谈录》里面讲的那个东西是带有他非常强烈的自己跟这些东西互动的,并不是别人有的他只是来个转帖,所以他还是很第一人称的当下、现场这样子的一种体会。而我们很多时候其实用手机就是没有这种自我体会,但是我们会拿了很多别人的当成是自己的,所以我们会把这个再转出去。
我现在对“转发”这个东西也非常谨慎,因为很多时候我们对那件东西并没有很了解之前就已经把它传播出去了。我常常觉得说可能脑筋里面多一个自觉的话,你会发现不见得有必要。但是真的是很矛盾,我们为了让剧目剧团的信息让更多人知道,我其实还是在做这种事情,这是一个悖论。只是我在发这些东西的时候可能我会更自觉,它如何可以不成为大家所谓的只是一个眼球活动而已。
邓国峰:我最后的问题很想请教两位,《聊斋》是一次用戏剧语言的方式跟观众进行对话交流的过程,最后的结局是一个浪漫的结局。那么我想先问耀庆,其实婚姻作为一个现在的执行者,你觉得对于每一位朋友你的婚姻忠告是什么?
王耀庆:真的要好好珍惜身边的那个人,要把握当下,不要老想着前任。我觉得每一段感情都有它存在的原因跟值得珍惜的那个地方。我也没有什么资格给大家什么忠告,但我觉得我一直相信好好的把每一天的生活都过好,把每一句话都好好地说。我虽然是个演员,情绪对我来说很重要,但是我在非工作之余,私底下的时候其实我是一个没有情绪的人。但是尽可能地对身边的人要有耐心。因为我们通常对陌生人很客气,但是对于我们熟悉的人,我们就变得很没有耐性。这是很糟糕的一件事情,所以尽可能的多一点耐心,把每一天每一句话每一件事情都好好地做好。
邓国峰:林奕华的《聊斋》结局的版本给我感觉是他认为婚姻是浪漫的,两个人走在一起,如果能在同一个世界同一个频率是浪漫的。是因为你这样相信,所以变成这样一个结局吗?
林奕华:那是编剧黄咏诗写的结局,但是我没有拒绝那个结局。而且对我来讲,其实那个结局并不浪漫,而是很哀伤的。但是当然见仁见智。
不过我觉得那个结局的确有一个东西对各位朋友可能是有意义的,就是什么是婚姻呢?我觉得最理想来讲,大家如果你现在可以选的话,你会选一个你设定的婚姻对象,还是你会选一个你跟他结了婚之后才去了解他的对象。这是两个不同的取向。我想我们可能都比较偏向是用人工智能去完成我们的婚姻,我完全可以设定我知道他会讲什么,我知道他长什么样子,那我就可以做那个“哦、好啊、可以、不用”,他完全了解你。这就是我说的人工智能。你把自己所有需求设置到一个机器人身上,然后它来满足你的需要,那是一种幸福的婚姻。
但是有另外一种婚姻是人工智能的相反,叫做智慧。智慧的婚姻是什么?它就是需要智慧需要的东西,就是时间的积累。一个人怎么会有智慧,我觉得他生出来顶多可能是聪明,可是他真的要达到有智慧的话,成为一个智者的话,还是因为时间在他身上发生了作用。所以婚姻是一种时间观,就是你能够穿越过去未来的,去结一段积累了你们两个人之间的那些情感关系的果实。所以在这个过程当中,它必然需要很多的冲突,必然需要很多很多你这样想、但是他那样想。但是为什么它还可以坚持下去?我自己的体会是你能够在这段关系里面发现你是在变好的,而并不是在变酸的。你在这段关系里面觉得看得到自己越来越喜欢自己,而并不是越来越不喜欢的自己,所以你才会珍惜这个婚姻。
但是这个东西要对抗这个世界有这么多其它的客观因素,它就需要你的智慧。而智慧的“慧”是有“心”的,它从来不是只有脑袋。因为当全部都是脑袋,那是计算。可是当有“心”的时候,你真的能够把你体会到的东西存在你的心里面,让它做出一些反应。这些时间就是很受用的。我们需要的长久的关系其实并不因为我们害怕失去它,而是因为即便失去了,你都曾经拥有过最好的。所以我觉得为什么智慧对于关系是那么得重要,对我来讲幸福其实就是你能成为一个智慧。
邓国峰:(对耀庆)我还要告诉你,他要跟你抢生意,因为明年他有两本书要出。
王耀庆:他常常出书,我知道。
邓国峰:所以我们也非常期待在文字上面跟林奕华有一次约会。谢谢今天这个舞台上的奕华,耀庆,还有在座的每一位北京的朋友,非常感谢。
林奕华&王耀庆:谢谢!
邓国峰:要不要打一下广告,北京站的演出什么时候?
王耀庆:北京站的演出是11月的14到18日在保利剧院。
邓国峰:连开四场。
王耀庆:五场。(对导演)他(邓国锋)刚刚从1月份累积下来的那种喜欢的情绪,能够在今天当面告诉你,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人跟你说:我是从小看你的戏长大的。
林奕华:那也很珍贵啊!也希望大家能给我们回馈,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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