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我没有走的路，我都不知道他们通往哪里，所以我不晓得我失去了多少，去享受那个当下， 因为一旦你尽了力了，失去也没什么好可怕的。
——王耀庆
Part 1
五月上旬，我去采访王耀庆。
王耀庆是谁？《失恋33天》里的凤凰男魏依然，《产科医生》里的男一号海龟医生肖程，《小爸爸》里的美国职业医生泰勒，《好先生》里的壕先生江浩坤······
一个常以精英、金领、贵族形象出现的演员，标签一度鲜明到刻板。当然我见到的他也极符合这一标签：
那天他虽一身便装，但手中夹着雪茄自如地抽着，个把小时就品完了两三根。如遇需写写画画的事情，就拿起一只呈橄榄型的红木质金色金属镶边的笔来，细看，笔肚上还刻着“David Wang”字样。
很多时候鲜明的特色会帮助某个新鲜的人或某件新鲜的事迅速留取印象并占领一部分市场；但倘使后续发展需要超过这一特色对标的市场，原有的优势就会成为扩大版图的劣势。
就像精英这一类角色在一般大陆影视作品中的角色地位，刚开始是一种机会，后来就是一种牵绊。
但王耀庆认为表面相同不代表内在相同。他演绎的不是普遍意义的精英，而是拥有不同成长经历和性格的个体。所以他接受大多数时候要演绎精英。
但我认为比他将每个角色不看做一类角色而是独立特别的个体这种想法而言，他不断开拓生活更多的可能性，更有可能是他对现有影视角色和机会显露出平和且愿意打磨的心态的原因。
之于，他不怕失去其一。
Part 2
2016年5月，在上海街边的一个咖啡厅里，王耀庆说自己想做一个有关职人的访谈录。不顾大家对他没有时间、没有平台的反对，这天夜晚，王耀庆写下一段简讯：
“这个计划实现的效果，是高是低，是好是坏，能有多大影响力都不是我现在关注的重点，虽然做这件事可能很多人会觉得"没有用"，但我希望看到这些人生故事，会让大家、包括我自己拥有更多改变现状的勇气。”
《职人访谈录》之王耀庆×林怀民
三个月后，王耀庆带着摄影、摄像团队去了台北淡水的云门剧场，采访创办“云门舞集”的国际舞蹈大师林怀民，参观场地、聊天、体验舞蹈课程，最后在自己的公众号“老爷式的签名生活”中做出了三次推送：
王耀庆×林怀民：当偶像遇见偶像
王耀庆×林怀民：只有坚持，才会是种美
王耀庆×林怀民：创作是一种病
然后是舞台剧导演林奕华、拿过“三金”的音乐制作人陈建琪、日本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创办人北川富朗、扬滨式制盐职人登谷良一······
王耀庆×他遇见的职人们
不去想能传达出多少，只是去做传达这件事。最后不仅和朋友之间有了很多深层次的交流，渐渐地也不只做身边朋友的访谈，也开始遇见更多陌生的人，甚至因此动手参与了一次艺术节，也有了一只团队。
除了演员这一职业，《职人访谈录》成为他与这个世界交涉的另一种方式。
Part 3
打开喜马拉雅FM，又能发现他做音频节目《听见王耀庆》，读许许多多人给如母亲、女儿、表妹等等特定的某个人的一封信；
他演林奕华的舞台剧，合作对象包括张艾嘉、刘若英、金曲奖最佳制作人陈建琪等等；
他去和古典音乐发生关系，做朗读剧、一个人站在上百人的交响乐团中央多个角色扮演读《培尔·金特》·······
他做很多的事情。
他也会用一种标签消解另一种标签，比如关于知名的“硬”的讨论，包括时不时有一些“他妈的”的语气词，是在消解严肃的影视形象。
种种无伤大雅、被他做得坦坦荡荡的小动作，我想是他给观众关于自己不是一种特定什么样的人的提示。
成年人，小孩子，精英，浪子，文艺青年，狡猾，很现实，很理想。
老实说我不知道用哪一个词语来形容他会更合适，他在不同的平台做不同的事，在不同的时刻展现自己不同的性格特色。没有什么只能或者非要。
他把人生的鸡蛋放在很多个篮子里，他把生活分成很多势均力敌的版块。所以，他有不怕失去的底气。
他的这种做法是当代人生活的一种指导，我这么认为。所谓做斜杠青年，也是如此，给自己的人生多加几种身份、几个意义，比如起码工作和生活这两件事，可以不把幸福的砝码都压在工作上。
因为只有一个，如果不够豁达，很容易因为失去后也没有其他而陷入崩溃。
王耀庆说自己可能不会有大红大紫的那一天。
我没有拍他马屁的意思，也并不是夸他赞美他，只是客观来说，这句话的确不太准确。他可能不会有在常规标准下的大红大紫，但是在他自己的人生中，他从始至终都是最红的明星。我想类似于王耀庆的这一类人，都做到了在自己的人生里，始终大红大紫。
Part 4
采访王耀庆的起因是今年6月1日，他和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合作，做《青少年管弦乐队指南》的解说人。因此在诸多问题中，我问他和古典音乐的缘分从何而起。
他讲起1993年的秋天，自己去看《古尔德的32个短片》。格伦·古尔德是加拿大一代钢琴怪才，极擅长弹奏巴赫。
说“怪”是真的“怪”，演出或录音都要坐着一把破旧低矮的椅子；演奏时喜爱摇头晃脑并哼唱；一年四季总是一副鸭舌帽、大衣加手套的“流浪汉”式装束；在演奏生涯巅峰期告别舞台，坚持录制唱片……
古尔德滥用药物、极其孤独，向往到北极圈附近的地方度过至少一个冬天······他是这样一个人，这部一个半小时的影片也是这样足够私人、怪诞和抽象，有些哲思、碎片化，绝不是大众喜欢的热门类型。
但那一年19、20岁年纪的王耀庆看完了，并且成为了一名有效观众：影片结束后就去买了古尔德的钢琴全集，那就是往后他和一切古典音乐相关的人、事、物产生关联的开始。
之于这个年纪、做这件事情，也许是一颗纯粹的文艺之心，也许是愿意接纳各种可能性。那个时候的台湾，据王耀庆说，听古典乐的年轻人也并不多。
所以本来这篇推送我想写关于王耀庆的32个瞬间，以抽象和具象夹杂的碎片来展示他的多种可能性。
因为多多少少我认为采访王耀庆是某种命运的安排：命运指引我在这几个特定的月份通过某些特定的人类来解答我正在疑惑和想要解决的诸多人生命题，王耀庆就是其中极具代表性的一个。
但是这32个瞬间短期内对我、对你也许都是一种负担。所以最后我挑选了3个和王耀庆相关的东西。这三个东西，我私自判断可以帮助迷茫的青年人得到平静。
今天是第一个片段。主要是呈现他和林奕华的一段对话。关于得失、关于珍惜。
Part 5
王耀庆演了林奕华的戏剧很多年，讨论起《命运建筑师-远大前程》的时候，林奕华问王耀庆说小鬼和摩西的心理活动，哪一个对王耀庆来说更适合。
《远大前程》这部戏搜索资料的介绍是：
一对专门扮演完美情侣的男女“宝贝”和“小鬼”。他们在新房、新车销售会上展示幸福，从而感染年轻顾客购买住房或者车子。私底下，宝贝和小鬼却是一对互相依赖却又彼此嫌弃的男女，都觉得会有比对方更好的选择。终于宝贝遇上了年轻的建筑师摩西（杨佑宁），摩西迷恋宝贝在表演幸福时的那种陶醉模样，他搭建了一座“宫殿”让宝贝能有更大的幸福。而住进摩西家的宝贝却住不进摩西的心，美丽的大房子有宝贝所向往的一切，但她却丢失了那种幸福感，某些东西在猝不及防时候悄悄的、缓缓的改变了那些看到的抑或看不到的未来…
在林奕华看来如今很多自以为奋斗目标明确的人都是“瞎”的，就如同剧中的“宝贝”，“他们自以为在追逐的远方有他们渴望的幸福，却在努力得到后陷于茫然，而其实有一些幸福是你不用心体会难以看到的，而那些看不见的未来才是你真正需要的。就好像剧中的‘宝贝’在失明后，才发现自己是真的看见了，看见了那些她曾经不以为意却是真正能让自己快乐的东西。”所以，在林奕华看来，人们要幸福的关键是你“有没有勇气抛开那些被鼓励追求的东西，而去寻求那些我们真正需要的幸福。”
王耀庆扮演小鬼，李心洁扮演宝贝，杨佑宁扮演摩西。王耀庆说自己肯定是适合演小鬼的，但可能很多人对他的认知则是摩西，他甚至觉得自己比李心洁更适合演宝贝。
林奕华觉得这是一个很新奇的观点。
我想这个表达也能表明王耀庆对自己的某种认知：精英只代表着他的一个侧面，甚至只是他的一种表象。这个人在离开影视的精英角色后，常常在日常生活中透出“顽皮”一面，甚至不乏卖萌撒娇的嫌疑，也许小鬼这样并不成熟的角色，能够展现出他内心深处的孩童世界。
但林奕华也讲：
你不会是红娘，就是说你不会比奶茶更适合演红娘。（指《红娘的异想世界之在西厢》）
王耀庆说因为自己可能并不乐见其成，因为要成，很不容易
林奕华接着问，所以你觉得你现在的生命最美的部分都是遗憾吗？
王耀庆说不是。林奕华就接着问道，所以你觉得你有成了些什么？
王耀庆说：我也不会认为说一定要失去才会懂得珍惜，我认为这是太可笑的一件事情。因为如果你懂得珍惜的话，不管他失去与否，甚至不管他你拥有与否，你都应该珍惜啊，为什么一定要等到说再见了，才要想起所有在一起时的好。如果你能够享受当下的话，还没有说再见的时候，你就应该很开心，开心到以至于很悲伤。我并不认为所有的美好其实是在遗憾上面，我成就了什么······
如果你能够享受当下的话
还没有说再见的时候
你就应该很开心
开心到以至于很悲伤
王耀庆还没说完，林奕华就打断了他：那我现在不想知道你成就了什么，我现在想知道你失去什么。
王耀庆说：我失去什么啊，如果这样讲的话，我当然也并不能很诚实的告诉你我确实物质上或者精神上失去了什么，但是我们现在反过来想，所有我没有走的路，我都不知道他们通往哪里，所以我不晓得我失去了多少，去享受那个当下， 因为一旦你尽了力了，失去也没什么好可怕的。
所有我没有走的路
我都不知道他们通往哪里
所以我不晓得我失去了多少
Part 6
昨天去听文史大家刘梦溪先生的讲座，先生讲到楚王丢弓的故事。
楚王出游，亡弓，左右请求之。王曰：“止，楚王失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之！”孔子闻之，惜乎其不大也，不曰人遗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也。
——《孔子家语·好生》
意思是楚王曾在打猎时丢失一张弓，下属要去寻找，楚王制止了，因为“失弓的是楚国人，得弓的也是楚国人，何必去寻找弓呢？”将一国之下臣民皆视为平等、一体，足显其胸怀。
但孔子认为楚王的还不够宽广，因为“失弓的是人，得弓的也是人，何必计较是不是楚国人得弓呢？”孔子的心胸超越了国家，达到了人类的共同意义这一概念。
据此，追求不要仅限于个人和自己国家的利益，而忽视人类的共同利益。甚至从另一个角度考虑，如果将爱国主义发挥到极致，也会给国家带来危险。
我循着这个故事去检索，在《吕氏春秋·孟春纪·贵公》中仍有后续。
荆人有遗弓者，而不肯索，曰：“荆人遗之，荆人得之，又何索焉？！”孔子闻之曰：“去其‘荆’而可矣。”老聃闻之曰：“去其‘人’而可矣。”故老聃至公矣。
讲的是，楚国有人丢了一张弓，不肯去寻找，问为什么，他说：“楚国人丢了，肯定被楚国人捡到了，何必找？！”孔子则说：“这回答，去掉‘楚国’字更好。”老聃听到则说：“去掉‘人’字会更好。”老聃最大公无私啊！
这里老子已达到无“人”的境界，只有“天”（自然）的概念，天遗天得，不必寻找。孔子仍有得失之分，而老子已把得失放下。
虽然三个回答有层次之分，但不可否认三人皆是豁达之人。不论心中是否有得失的概念，个人已经能坦然面对得失。
Part 7
我必须承认我是一个对得失没有概念的人。
这种没有概念不是说心中无得失而豁达了，而是因为对得失只浅层地理解为“得到”和“失去”，从不懂得自己到底“得到了什么”和“失去了什么”，这些“什么”究竟意味着什么，加之多种其他因素，最终成为一个得失心很重的人：常常觉得自己内外一无所有，对“得到“极有贪欲。
因为得失的问题处理不好，所以分不清什么该追求、什么该舍弃，又因此对一切都谨小慎微、胆怯懦弱，继而常常无法正常地暴露自己，以此来争取”得到“。
又因为无法正常地暴露自己，时时担忧一旦自己的真实面目意外曝光，见过我的人会觉得受到了某种欺骗，想不到此前结交的竟是此种人，此前的“得到”又将“失去”。
甚而为了更快地得到，也常会偏执地、没有节奏地、全身心地去推进一件事情。生活里常常只有一个篮子，我把全部的鸡蛋都放在里面，仿佛迷失在赌场的浪子。
所以我又是一个生活惯性极强的人，因为很难忘记幼年在田间地头的欢乐而无法接受现代社会的飞速前进，任性地停留在某一段时间或者和某一些人相处的记忆里无法行走。
之于我对得失理解的片面，所以常常面对失去，沉浸而无法自拔；也常常想扭转时空，回头弥补。
惶恐于未得，又惶恐于得到。所以生活并不轻松，常为此内心疲累，就像从未得到过。
而从不同的人和故事里，我是能得到力量的。这是一件使了巧劲儿来治愈自己的事情：从他人那里盗取一些人生经验。
Part 8
关于得失的认识不清，我认为一方面是因为关于”我是谁“的问题没有得到真正的解答，自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要什么，主观上无法评价哪些对自己更重要，所以也容易被世俗的标准牵着鼻子走。倘使是个因此就满足的人就罢了，可是偏偏还想要倾听心里模模糊糊的声音，所以痛苦；
另一方面则是对客观世界的客观规律认识不够充分，所以常常无法理性判断得失，无故放大或缩小得失，所以常常过度乐观或者过度忧愁，以至于搅扰了正常的步伐。
又因为太想得到、太不想失去，所以常常要求自己做好完备的规划或者计算，但凡有一丝不得当，总要反复考量，以至于迈不出第一步来，从而常常连个自己以为的“残次品”、“半成品”都得不到。很久之后回味起来，才觉得自己得不到的哪是什么“残次品”、“半成品”，它们自有珍贵之处，而且也远比什么都不做更好，甚至今天能再得到这些就已经是极大的满足，以至于可以惊喜了。
Part 9
村上春树凭借《且听风吟》拿到《群像》的新人奖时，一位高中时代的同学到村上春树开的小店里，说了句：“那种玩意儿都行的话，我也能写出来。”村上听了，第一反应是愤怒，第二反应又觉得自己的作品的确没有艰深的词语、考究的表达、流利的文体，可能真像同学所说，谁都能写出这样的东西。
可是一直到后来，村上始终没有听说过那位同学写出了自己的小说。他猜测也许是因为同学觉得：“那么空洞无物的小说都能在社会上横行无阻，我也没必要写啦。”所以就没有动手去写。
回头想想，村上觉得当时同学所说的“那种玩意儿”，对于有志于当个小说家的人来说，没准反而很难写。而且自己创作的过程其实也并没有那么简单，大概正式因为一开始就对“写小说”没有执念，秉着一颗无心插柳的心，反倒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大概我也是那种老同学之流，这个瞧不起、那个看不上的，对一件事情有太多的执念，反而把一件事情变得极其复杂、无法下手，以至于一件事情不得不从“得到”变成“失去”。
Part 10
今晚我目睹了一次分别，也捕捉到了一位异国青年浅浅浮动的泪光。之于分别的失去，原来谁都无法幸免地迫切地想要在最后的一刻抓住，抓住一切与将要失去的人或者事物或者一个地方相关的东西。
大约因为得到是一个长期的过程，而失去常常是一瞬间吧。尽管也会留有余味，但那一瞬间已经坐实了失去的结局。
人生常常对于这样的失去极有预知力，但又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景象，或者说其实是因为接受了这样的景象，所以想要尽可能地留存和抓住，以便延缓这一进程。宁愿做温水里的青蛙，也不愿直接被丢进沸水里在剧痛中死去。
但又形的失去就真的全然失去了当初的得到吗？
我想不见得，那些精神上彼此温暖和启发的东西，说不定能够伴随一生，甚至隐隐影响了人生未来的走向也未可知；又或者，今天这样一个不断在变化的世界里，谁知道哪天又会有怎样的机遇，失去的又会变成得到的。
这样反反复复地去想，虽然心中始终还有得失，总无法避免在得失的框架下去寻找某种出口，但近来多少算是获得了一些平静，也应该觉得幸运。
人生若是按照这一趋势去走，不论是否最终有所成就，自己的内心也总可以怀着一丝浅淡的、温暖的幸福。
今天不知道要用什么标签的
海生
